#周垂虎#
分完年猪肉,阳午坪就开始启窖分酒了。
“小烟民”丽姐,这回又碰到酒了。
阳午坪酿酒始于何年何月,现无可考。但楚国自古盛产稻谷,泉涌不息,气候适宜,为酿谷酒、米酒提供了极佳的物质条件。制酒方法不断优化,春秋战国时期已可酿出清澈的酒水。屈原在桃花江畔凤凰山下作《楚辞》时写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便是桃花江一带酿酒饮酒的明证。
几千年下来,酿酒饮酒,化为阳午坪的民俗文化。
不过,也有中断之时。
常德会战之后,日寇杀进桃江,阳午坪人东躲西藏,酿酒一度中断。三年困难时期,竹根、树皮当粮,酿酒变成黄梁之梦。
困难时期过去,粮食生产得以正常,但饿怕了的阳午坪人宁愿把粮食塞进肚里,让瘪得贴在一块的前胸后背得以撑开。
阳午坪恢复酿酒,是一九六六年立秋时。在这之前,阳午坪人逢红白喜事只能到常德买酒——丽姐认干爹用的那小半瓶德山大曲就是从捎人从常德带回来的。
一九六六年入秋,丽姐才过半岁,阳午坪只酿了六百斤稻谷,只产了二百四十斤谷酒。这一点点酒倒进阳午坪人嘴里,就像一条浅河流入沙漠,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年轮又转过一年。这年的早稻大丰收。立秋之日,迎来第一个“秋老虎”。山前屋后,知了高声鸣叫,就像在卖命地唱着酿酒的歌。
集体的十多亩早稻,晒干,凑成整整一万斤稻谷。
立秋这天,一万斤稻谷送进泡水池,引进山泉水,浸泡一天一夜。
接着开始“蒸饭”,即将浸泡之后的稻谷挑出来,放入大锅蒸煮。待煮熟后,放在阴凉的竹簟上铺开冷却。酿酒师——其实就是阳午坪大队农民夏远均——亲自加入专用曲粉,再指挥十几个大汉用竹棍搅匀。
搅匀后,夏远均带着十几个个大汉将混入了曲粉的已经冷却的熟谷倒回泡水池。不过,这时的泡水池已经不再有水,它的名字已经改为“发酵池”。
发酵是个神秘的事。发酵池就像是婚床,曲粉和稻谷就像在池里圆了房。一场令人向往和惊喜的变化在无声地进行着。
这些天,阳午坪的村民都自觉地远离发酵池,都知道那是一个不容打搅的圆房之所。人们张大鼻孔打探着发酵的喜讯。
酿酒师夏远均却寸步不离,他就睡在发酵池边的竹床上,做饭也在这里。他不停地绕着发酵池走,目光好像能穿透池面盖着的竹席。
越来越香浓的酒气从竹席缝中飘散出来,夏远均的心就醉在这酒气里。
再过一段时间,夏远均的鼻子会告诉他:发酵完成,可以蒸馏了。
于是,十几个汉子一齐赶来,将发酵完成的稻谷倒入蒸馏锅。
夏远均指挥汉子们在蒸馏锅的锅盖上接竹管,竹管伸上去再折弯,在伸手还够不着的高度平伸出一丈有余,再低低地折弯下来,伸进一口大水缸里,像一只低垂吸水的长长的象鼻。
“点火!”夏远均一声令下,蒸馏锅前烧火汉子便将晒得焦干的杉木刺点燃,杉木刺引燃杉木棍。木棍熊熊地燃烧,像一条条发情的舌头舔食着锅底。
这个地方是谢绝小孩的,因为浓郁的酒气能把孩子熏倒。
丽姐却自己跑来了。
汉子们都忙着,没工夫将丽姐送回家。
“留丽姐下来,看多久才能把他熏倒!”汉子们一边舀谷一边哄笑着说。
夏远均蹲下身问丽姐:“怕不怕这气味?”
“不怕!”丽姐稚声稚气地回答。
“香不香?”汉子们问。
“香!”丽姐似乎很喜欢这个气味。
夏远均抱起丽姐,让他看看左边的蒸馏锅,看看右边的大水缸,再指着头顶上的竹管,说:“这竹管厉害,它从那边吃谷,再到这边吐酒出来!”
“它把酒吐在缸里呀?”丽姐好奇地问。
夏远均于是把丽姐抱到大水缸边。
丽姐看到低低的竹管口吐出涓涓细流。细流流进缸里,清澈如泉,却发出异香。
“让丽姐呷!”大汉们起哄。
“不行!这是特曲酒,丽姐受不了的!”夏远均连忙说。
“不试哪晓得受不管得了?”大汉们坚持着。
丽姐的胆子真是比天还大,他对夏远均说:“我不怕,呷就呷!”
大汉们从夏远均的双臂里把丽姐接下来,用竹筒朝缸里一舀,再喂到丽姐嘴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丽姐的嘴上。
丽姐像受了莫大的鼓舞,他鲜红的小嘴唇勇敢地迎了上去。
小嘴唇刚触到竹筒口,丽姐的脸和眼就挤在一起了。
大汉们哄笑起来:
“他呷不得!呷不得!”
“呷呀!呷呀!”
“怕什么怕?就是糖水嘛!”
鲜红的小嘴唇再次勇敢地迎了上去。
这次,小嘴唇却扑了个空——竹筒被夏远均抢走。
“这不能呷!会烧坏他的肠肚!”夏远均一边说,一边拿起另一只竹筒朝山泉口接水。在特曲酒里添入山泉水后,他再递给丽姐。
丽姐接过盛酒的竹筒,勇敢地抿了一口。
“么子味?”汉子们问。
丽姐皱着眉头,说不出这是啥滋味。
汉子们不满意,起哄说:
“没吐出来就是英雄!”
“再来一口!”
丽姐于是又抿了一口。
这次,他有了答案:“有点辣,辣完又有点甜……”
“对!对!对!越呷越甜!再呷几口!”
丽姐一口接一口地抿。
丽姐的嘴里果真越来越甜了,两只腿却软了下来。
夏远均见状,立即弯腰把丽姐抱起来。
“火再烧大点!我送丽姐回家!”
半路上,在夏远均的怀里,丽姐竟然醉过去了。
特曲入了缸,立即加盖,用湿泥巴糊口,封得严严实实,几个汉子抬到地窖里。
接着就是头曲。头曲就是二道酒。
别的地方酿酒,还会有二曲、尾曲,但阳午坪不兴这个,他们只酿到头曲,谷渣就挑到河边倒进河里。
“人有酒呷,鱼也要享受咧!尾曲的谷渣那是骗鱼咧!”阳午坪人说。
“只要山里的泉水流不断,阳午坪的酒就呷不完!”摆脱了三年困难的阳午坪人豪气冲天,仿佛酿酒只需泉水,不需用稻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