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聋哑,一群听障骑手没少被误解、嫌弃甚至投诉。然而,他们从未放弃,互联网和技术为他们带来的,除了生活、公平,还有尊严和未来。
8月19日凌晨一点,潍坊大雨。后来席卷而下冲毁房屋、田地、大棚的洪水,这一晚已经初现端倪。
路面积水到了膝盖,过路就像过河。菜鸟点我达骑手杨朋朋骑着电动车,大雨在他眼里千丝百线,风声、雨声、城市的飘摇声,到他耳朵里只是一片静寂,他只感觉雨衣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是聋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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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不能回家。深夜里也有很多跑腿需求,这晚他还有单要送。走到福寿街,电动车却熄火了。谁能想到雨这么大呢,后悔也没用。他打不了电话,说不出话,拿出手机想发条短信给顾客,雨又把手机打湿了。急中生智,杨朋朋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拿上货,跨了辆共享单车。
这一晚,在满世界的大雨中,杨朋朋护着订单,喘着自己听不到的吭哧声,骑了自行车往前,在寂静而滂沱的夜色里,他劈波斩浪,耗了半个小时。
后来,等他湿淋淋的站到收货人面前,早就过了送达时间。他说不出话解释,眼神就有些小心翼翼,还没来得及用手势表示抱歉,对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骑着自行车回到出发的地方,推着熄火的电动车往家走,杨朋朋心里忐忑,又有些委屈,之前那股冒雨前冲的劲头消失不见——手机上传来新的信息,他被顾客投诉超时了。
聋哑骑手杨朋朋骑车行驶在街上,看上去和普通快递外卖员一样。他和20多名聋哑人陆续加入即时物流平台菜鸟点我达,给市民们配送商品、餐饮、药品和鲜花等。
命运的玩笑,不只是耳朵
杨朋朋今年32岁,6岁那年失去了听力。他生了病,打了针,病好了却听不见了。本来已经会说所有话,听不见后慢慢也就发不出声音,聋与哑,总是连在一起。
父母带着他求医问药,西医、中医、气功,还用银针扎耳朵,但杨朋朋的世界还是寂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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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不死心,让他去读普通学校,读了两年也就不得不退学,他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聋人,没有朋友。他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聋人,父母种了5亩地西瓜,不读书了他就帮着种,还学会了开拖拉机。20岁在村子边上的葡萄酒厂当学徒工,在上百号的工人里,他还是唯一一个聋人。
在酒厂一待八年,他给调酒师打下手,每天守着三十吨的酒罐,学会了分辨葡萄:玫瑰香、美人指、黑将军、红乳,用来酿酒都是顶好的,他还学会了分辨干红、干白、甜酒、半甜、冰白、冰红、有机干红、有机干白……
可能听不见之后,对色彩和味道就格外敏锐。他努力工作,和正常人干一样的活,苦活累活下力气都不含糊,大拇指被酒瓶划伤没了知觉,因为听不见警报声被洒落的滚烫蒸馏水烫伤了头皮,但最后每月工资,却比正常人少了一千块,他气不过找老板理论但又没有下文。酒厂不干了,他去潍坊学开车,聋人的学费又比正常人贵一倍。
在驾校考了驾照,杨朋朋成了一名教练,专门给学车的聋人上课,他记得自己学车时被多收了一倍学费的憋屈,于是决定只要是他的学生,聋人和正常人都是一个价。
有外地的聋人慕名来找他学车,从他们那,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外地,早已有聋人做了跑腿小哥,也就是人们常称的骑手。
第一次听到时有些惊讶,紧接着就是振奋了,聋人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酒厂当学徒工时杨朋朋是这么想的,教聋人学车时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他还要这么想下去。
杨朋朋打听了招聋哑骑手的平台,是菜鸟点我达,阿里巴巴旗下的即时物流平台。由于是众包模式,骑手岗位向所有有行动能力的人开放。杨朋朋下载了菜鸟点我达APP,递交资料,通过了审核和培训考试,最终成为万骑手大军中的一员。
杨朋朋6岁失去了听力,也历经生活的艰辛和不公。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菜鸟点我达的骑手岗位向聋哑人开放,他最终成为该平台万骑手大军中的一员。聋哑人比任何人都要渴求尊重、希望公平,如今他们依靠一部手机实现了。
做骑手,免不了辛苦。对于聋人,其中的难处还要加上几分。听不见说不出总是最大的障碍,地址有时候不准,小区楼房有时候宛如迷宫,聋人没法打电话问,只能干着急,杨朋朋就在家里挂了一张潍坊市地图,每天站在地图前默背路线。
杨朋朋愿意坚持下来,跑单第一天,他就赚了三百多块。
原来我也可以……
由于听不见说不出,和正常人难以交流,在日常的生活中,中国余万聋人就像一群“隐形人”,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依赖自己的圈子。
年3月份,杨朋朋向朋友们比划了一个新的机会,在工厂打工或者赋闲在家之外,他们还可以当聋哑骑手。
“我们聋人,找工作太难了。”杨朋朋比划着,没有发出声音,但一比一划都显得急切,聋人能找到的工作很窄,他目睹了周围的朋友,要么是工厂的流水线工人,要么是体力活,也有乞讨的,即使有了工作,还常常要受歧视——做一样的工作,拿的钱还比正常人少。
在潍坊,一半以上的聋哑骑手都是经由他入了骑手这一行——看见他在做了,就想着自己也来试试。每一个来找他咨询骑手工作的聋人,他都让他们骑着电动车,跟着他送一天货,让他们自己体验一名骑手的日常——风吹日晒,风驰电掣,累并快乐。
聋人们一开始不是没有怀疑,但菜鸟点我达骑手的结算方式是做一单结算一单,每接一次单,一单的收入就立马打进账户。他们可以自己设置接单数,一天接一单也可以,一次接多个单也行,送一单就有一单的收入,前者轻轻松松,后者就要多费力气了,但吃苦,他们谁会怕呢?
有的跃跃欲试,但被家里人拦下了——本来就听不见,在路上骑车不是更不安全?有的送了一两次打了退堂鼓,因为不会说话,许多聋人不爱和正常人打交道,碰到问路就犯难,但更多的聋人却燃起了新的希望。
现在,潍坊主要商圈的店家都很认可这20多位聋哑骑手,还会为他们给出最低折扣的工作餐,而不少常下单的顾客,也接受了这一特殊骑手群体的存在,每次收到短信,都愿意自己下楼领取。骑手们午后聚在一起,也会常常交流送单情况。
在骑手中,杨朋朋有三个要好的伙伴,他们都是聋人。大雨后的第二天阳光普照,风雨雷电皆不见。杨朋朋和三个伙伴聚在万达广场的商铺前,他比划着前一晚的经历,手舞足蹈,“我骑了自行车去送货!”
瘦竹竿似的聋人修强对他的体力表示欣赏,但手臂大幅度的摆动,比划自己更加聪明:昨晚他也在送货,但走了没积水的小路,电动车没有熄火。剩下两个聋人,王树林和女骑手高利,则在一旁抿着嘴笑。
在成为骑手之前,他们就互相认识,修强和王树林是同一所聋人学校的同学,杨朋朋和修强妻子又是另一所聋人学校的同学,高利则是修强妻子的闺蜜……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王树林在潍坊市聋校一直读到高中,没有耽误上学,聋校的老师说,他三年都是班长,学习好,身体好(一天能吃24个馒头),是好多女孩子的暗恋对象,高中毕业还上了中州大学——在所有聋哑骑手里,王树林是学历最高的。
毕业后他进了缝纫厂,虽然辛苦,一个月到手也有六千,在聋人中算高工资了——因为三班倒,体重下降了差不多50斤。王树林和同班同学结了婚,生下了听力正常的孩子,生活虽说不上一帆风顺,但也算是幸福。直到有一天,家里传来消息,父母的养鸡场因为鸡瘟破产,欠下了30万。
王树林是潍坊聋哑骑手中唯一一位大学毕业生,年10月加入菜鸟点我达。在纺织厂上完八小时班,王树林就骑半个多小时的电瓶车赶到潍坊市区,再送八小时的外卖,这样持续了2个月。
聋人有聋人的艰辛。修强在聋校只读完了小学,后来四处打零工,先是跟着包工头干装修,做贴墙纸的小工,他是工程队里唯一的聋人,很快被拖欠工资。
无奈之下寻找活路,在超市、工业园都干过,但也干不长。
高利来找杨朋朋的时候,她的小孩刚出生,她却离了婚。她告诉杨朋朋,自己要抚养孩子,需要工作需要钱,结婚前她在工厂当包装工,但怀孕后早辞了职。
聋哑骑手里很少有女性,杨朋朋不放心,担心她吃不消更担心她的安全,但也知道高利别无他途。一个单亲妈妈生活已经那么艰难了,何况是一个聋人呢。
那一天,杨朋朋让高利开着电动车跟在自己的电动车后面,手把手教她跑单,一个上午接了18单,赚了一百来块,杨朋朋现在都还记得高利当时飞扬的笑脸——到了下午,她就开始自己接单当骑手了。
手语也是可以骂人的
在潍坊,有二十多个聋哑人成为了菜鸟点我达骑手,最小的28岁,最大的48岁,他们中有老乡,有同学,还有亲兄弟。他们一人一辆电动车,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至多加上一台手机,通过菜鸟点我达的APP派单,计算地图和路线,往返于商铺、小吃店、小卖部,办公楼、生活区,将食品、鲜花、大件小件的货品送到顾客的手里。
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一点,这是杨朋朋和修强的接单时间,他们一天可以接三十到四十单,跑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两个人都晒得黝黑。
最拼的还是王树林——为了赚钱还父母的债,他甚至没有和大家一起午饭的时间,每天都是骑着摩托车在路上。从早上开始接单,一直接到凌晨两点,巨大的体力消耗让他每天吃四顿,但个子还是精瘦,再回不去学生时代的胖小伙。
高利晚上不跑单,因为要回家照顾小孩,这样赚的钱就比其他骑手少,杨朋朋不太会安慰人,但也会强行给她比划,“男的才要拼命干,你是女的,不用那么能干!”
说的有没有道理暂且不论,杨朋朋确实会担心她一个女孩送货拿不动,有时候他们需要送啤酒,一捆9瓶,一箱12瓶,他自己就抱着一箱一捆爬过5楼,累得怀疑人生。
午饭时间他们才休息一会儿,几个人聚在一块儿,一人点一个盖浇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手臂挥摆,交流着工作中遇到的新情况:地址不对、楼号不对、定位不对、发了短信没人回、超时了……
这群听不见风声的骑手,习惯性地团结互助。虽然大家不会说话,当一位骑手在附近遇到困难时,大家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赶到,一起帮助解决问题。
对于他们,困难总是多种多样。沟通是最麻烦的,聋人听不见说不出,有时找不到地址了,就会给顾客发短信,并非每个顾客都会体谅他们,杨朋朋展示了一条收到的回信,对方不耐烦的说,“发短信也是要钱的。”
沟通已经耽误了时间,为了尽快赶到,曾有一个聋哑骑手在路上刮了小汽车,顾客收不到货一直打电话,聋人骑手发了短信过去,“对不起我出车祸了。”也并没有收到一句安慰,还是其他聋人骑手连忙赶了去帮助送单,才没有被投诉——只要遇到投诉,这些聋哑骑手就会陷入“有苦说不出”的境地。收到投诉后,客服人员通常会打来电话核实原因,他们一样接不了电话,只好眼看着投诉过了申诉期。
在商家取货时,聋哑骑手也被欺侮过,有一次杨朋朋去餐馆取外卖的订单,明明是他先到,商家却给后来的正常人骑手先备好了,他生气猛拍桌子但也于事无补。
还有和正常人骑手的关系,有时候也伤脑筋,聋人和正常人各自抱团取暖,有时候就显得隔膜。修强不认路,有一次比划着想去请教正常人骑手,对方故意给了他错误的方向,看他走错了,就笑开了——手语也是可以骂人的,遇到闹心事,聋人也会气上心头。被“骂”的正常人骑手大眼瞪小眼,看也看不懂。
张宇是潍坊城市经理,也是他们的“管家”。最开始时,张宇接到过许多商家和顾客的埋怨甚至投诉。了解了这群特殊骑手的过去后,他坚持让他们再试试——他们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和帮助。杨朋朋们最终没有让他失望,差评渐渐少了,好评多了起来,很多人甚至很快实现了零差评。
菜鸟点我达也给他们准备专门的工作牌,印上骑手的日常用语,方便和商家、用户沟通,甚至在迷路时,向路人求助。平台还通过技术升级和改造,用云端语音助手、客服绿色通道等,让聋哑骑手们不再“有苦难言”。
菜鸟点我达为聋哑骑手准备了专门的工作牌,印上骑手的日常用语,方便与人沟通和求助。平台的技术升级和改造,也更方便聋哑骑手使用,不再“有苦难言”。
更多时候,困难对他们不算什么,他们可以做得和正常人一样好。在潍坊一市八县过万名菜鸟点我达注册骑手中,二十多个聋哑人可谓微不足道,如果你不留心,甚至不会发现他们,他们取货的速度不比正常人慢,骑电动车的速度也不比正常人慢,跑步送货、爬楼送货,样样耐得住。取货时,如果是“36”号,他们就伸出手,比个3比个6;交货时,他们笑一笑转身就走——你甚至会以为他们只是比别的骑手更酷。
再不是“隐形人”
早上八点,杨朋朋醒了过来,聋人听不见闹钟,怕耽搁白天的工作,睡觉都睡不实,隔段时间醒过来看眼手机,看着看着天就亮了。
睡过点了也不怕,修强会来叫他起床——杨朋朋如今借住在修强家。43岁的修强,生活已经安定下来,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当骑手跑单是为了还新房的贷款。两个人一起骑电动车出门,去潍坊市中心的商业街广场,其他聋哑骑手也会去那里。
大概从上午十点开始,订单数就多了起来。很快,大家的手机都震动起来,电动车像鱼一样穿梭而去。
聋人骑手都很拼,杨朋朋和修强每天早上一起出门,但回家就有着先后,为了房贷,修强总是送单到深夜,杨朋朋平时送单,周末还要去驾校给聋人做教练,挣两份钱,他也计划着一边当骑手一边存钱买房,将异地的妻子接过来。
最拼的,还是王树林,他甚至当过整个潍坊菜鸟点我达骑手的单王,不仅在聋人骑手里他是第一名,和正常人骑手比他也是——最多的一个月,他跑单赚了超过一万块——钱大部分用来给父母还账,家里欠钱后,妹妹读医学院的学费,一年一万多,也需要他来给。妹妹是一个正常人,他不想耽误她的前程。
像杨朋朋、王树林这样的残疾人,中国有万。如何让他们有尊严地就业,一直是政府、企业、民间共同致力解决的问题。例如杨朋朋们所在的菜鸟点我达及其背后的阿里巴巴,也长期探索互联网助残就业的新模式。除了云客服、开网店等在线工作类型,向行动正常的听障人士开放骑手岗位,大大拓宽了残疾人互联网就业的可能性。
杨朋朋(中)和聋哑骑手一起,他是这支聋哑骑手团的带头人,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外地的聋哑人都想赶来。“我只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群体,知道我们的存在也能跟上时代的进步。”杨朋朋写道。
对于这些聋人,骑手的工作虽然辛苦但却快乐。这快乐来自两方面,一方面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益的事,以跑腿的方式和社会建立了联系,他们再不是“隐形人”,收货的客人一个感谢的笑容一条感激的短信,就足够让他们心情大好。
科技拓宽了他们的生活,聋人再不用自我封闭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只需要一部手机,一台电动车,通过一单单的送货,他们接触了平时不会接触的人,看到了平时不会注意的风景,感受到了社会跳动的脉搏,他们看了更多,想了更多,当然也赚了更多,没有时间自怨自艾,其间的人情冷暖,艰难挫折,只会让他们活得更有尊严。
这是属于他们的奋斗:高利是为了刚出生的孩子,王树林是为了父母,修强是为了自己的家。而这奋斗同样是为了自己:证明聋人一样可以自食其力,生活得很好。
他们对辛苦甘之如饴,对未来有着希望。这希望以脚踏实地的方式出现,就像他们送货时走下的千百里路。
摄影:许康平